? 趙曉林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文學創作,至今已跑滿三十年“文學馬拉松”。進入本世紀10年代以來,趙曉林漸入最佳賽段,似乎已將各項指標調試到最適合自身的狀態,不僅寫出了一系列代表他最高水準的小說,也為他三十年的文學創作歷程構建了一個初具模型的大文本結構。如果我們將趙曉林的小說作為文本整體來閱讀,會發現他的大文本中隱含著“在鄉——進城——返鄉”的敘事結構。
在鄉:趙小林們的鄉村前史
“在鄉”是指趙曉林小說人物譜系的鄉村史階段,是人物的生命來路與精神底色。具體來說,鄉村小說的人物主線上總有一個身處鄉村,眼光卻在詩與遠方的少年形象?!对侣窡o塵》中的安好,人雖然在蘆葦村,但精神世界卻屬于盤錦市。未來城市者的身份不僅來自安好個人的認知,也來自蘆葦村其他人的期待。安好的參照系從來不在蘆葦村,而是盤錦市的學生。校長親自宣布“安好同學在盤錦團市委舉辦的詩文競賽中獲得了一等獎”,要將這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寫入蘆葦村中學年度大事記。蘇老師在留作紀念的日記本上題詞是“考上大學,做蘆葦村最有出息的人”?!队H愛的爐長》中的趙小林“總考第一”,被同學的家長預言“將來肯定有開墾,準定是個吃皇糧的城里人”。安好、趙小林雖然名字不同,卻具有相似的形象特征,我們暫且統一稱他們為“趙小林們”。趙小林們在象征著城市文明的學校教育體制內成績突出,他們的鄉村經驗只是城市人的前史階段。在蘆葦村人的認知中,鄉村——城市不是地域上的平行結構,而是等級結構,城市顯然是更高一級的進化性存在,因而趙小林們和“蘆葦村其他的孩子不一樣”,他們是“全村的希望”。趙小林們與蘆葦村是“在”而不“屬于”的關系,總有一天會離去,進入那個想象中的城市空間。
為了更深入地闡釋趙小林們的城市屬性,我們引入另一種“在鄉”的少年形象作為參照。在城鄉二元結構思維下,學校學習不僅是個人智力的體現,更是一種鄉村——城市的政治學?!队H愛的爐長》中的李小山沒有城市教育需要的智商,卻充滿鄉土文明孕育的智慧。李小山的美德不是通過課本知識習得的,而是來自鄉土倫理的教化。宋老師對李小山的教育,從來不是城市文明腔調的說教,而是鄉土教化的核心精神——人格的完善。師生關系不是含有等級制的啟蒙與被啟蒙,管理與被管理,而是帶有濃厚鄉土倫理情感的感染與引導。如果說趙小林們趨近于城市文明的召喚,那么李小山則執著于鄉土文明的堅守。
進城:趙小林們的城市內卷
從鄉村離去后的趙小山們如愿以償地背負“全村的希望”進入國家機關,成為體制內一員。在上個世紀90年代,這種身份的轉換在鄉村引起的轟動效應,在敘述者心靈上掀起的波瀾,表現在小說形式上,就是隱含的敘述者“我”忍不住越過人物,打亂敘事時間直接發聲:“十多年后,也就是1995年,當我真的在城里一家不錯的單位上班,看到父母和家人在蘆葦村的地位陡然提升時,才明白老人家心里有一個濃濃的城市情結?!?/span>當下,一些作家創作的小說,著力表現了大時代下鄉村子弟進城的大起大落,趙曉林卻堅持挖掘鄉村子弟執著的城市情結,這種抽象的城市情結具象化為公務員身份。
作為公務員身份的趙小林們失去了蘆葦村時代的光環,陷入機關狹小天地內無止無休的內卷。趙曉林身處城市——回望鄉土——再反觀現實的寫作姿態,使他有能力展開趙小林們內部世界的褶皺,窺見鄉村子弟進城后精神世界的暗影?!动熜乃幏健分小熬ぞI業的副科長”方子言,因為受科長擠對得了自語癥,“仿佛中了巫師的魔咒練功不得法走火入魔一樣”;《細節》中的秘書周絞盡腦汁在新局長面前表現自己,依然難逃主任的算計和權力的擠壓;《暗示》中的小主任在老主任和局長之間虛與委蛇,八面玲瓏,卻以人格的扭曲為代價,不知不覺走向尷尬與卑瑣;《舉手》中的爸爸在孩子面前陽奉陰違、兩面三刀;《先進》中老甄和賈科長弦外之音的命名不由使人聯想到《紅樓夢》中的甄士隱和賈雨村,勾心斗角的機關內卷文化內涵不言而喻。趙小林們的城市內卷生命圖景,對“在鄉”情節中蘆葦村、對城市及其關聯的生活方式的想象構成了反諷與顛覆。趙曉林對體制內職場生態的細致描摹與對精神世界的深度掘進,構成人物“返鄉”的現實起點。
返鄉:趙小林們的精神救贖
割斷故鄉意味著人將在精神上無家可歸,而自我救贖的歷史經驗就是返回故鄉尋找生命的原點?!逗米帧分械牧佑奘翘J葦村走出的書法家,如日中天的事業與地位使他成為趙小林們的高級形態,也是一個主動拋卻文化母體,認同城市功利主義的人物。被他摔斷和遺棄的鎮尺,象征他對鄉村文化母體的割斷與埋葬。錢鍾書說:“我們一切情感、理智和意志上的追求或企圖,不過是靈魂的思家病,想找著一個人,一件事物,一處地位,容許我們的身心在這茫茫漠漠的世界里有個安頓歸宿”。趙小林們返鄉就是為身心尋找“安頓歸宿”的過程,是自我的精神救贖與重建。返鄉有兩種類型:一是在小說情節和人物活動上,設置人物回到蘆葦村,在城鄉之間往返的環節,我們稱之為現實返鄉;二是在小說主題意蘊上,人物沒有發生空間位移,卻在精神上皈依生命的原點,我們稱之為精神返鄉。
現實返鄉是回到物質的故鄉,通過風景、人物、習俗等實存形態的媒介與鄉村文化發生關聯與交流?!吨煨∶竦拈_墾》中陶凡是蘆葦村走出去的大學生,“每次回蘆葦村,他都要去看看朱小民”。陶凡的返鄉更多地帶有精神救贖的意味,這不僅因為隱藏在兩人之間的秘密,更多的可能是一種心理的習慣與依賴。與童年的伙伴在一起坐坐、嘮嘮、喝喝酒,打開“黃瓜拌芝麻,西紅柿拌白糖,咸鴨蛋、蘸醬菜”這些味蕾記憶,無不讓在城市里戴著面具的趙小林們獲得精神上的輕松和慰藉。精神返鄉主要通過凝結鄉村——城市結構內涵的意象來表現?!独蠏扃姟防镆岳蠏扃娤笳鬣l土的情感方式——愛情、親情、人情。中國鄉土文明以“潤物細無聲”的力量滲入城市的情感邏輯和精神邏輯?!拔摇睂蠏扃姀呐懦?、拒絕到接受、喜愛,是“我”被喚醒的鄉土情結的復歸,是精神尋根、情感皈依的過程?!段蓓斏系男腋4病芬蕴J葦村夏季夜晚屋頂上的床為意象,圍繞核心意象敘寫親情和愛情兩個場景,以習習涼風、西天晚霞、漫天繁星等景物渲染環境,書寫鄉村的智慧與浪漫,語淡而情濃。
“在鄉——進城——返鄉”結構既是趙曉林文本的形式結構,也是他的心理結構。在三十年的創作實踐中,趙曉林以鄉村小說和城市小說兩種題材的寫作,反復梳理著主體、鄉村、城市三者之間的關系,終于架構起屬于自己的精神框架。趙曉林將最溫暖的鄉土記憶作為棲身城市的寄托物,獲取與城市對話的力量。如果我猜的不錯,他在個人“文學馬拉松”三十年的界碑處,將沿著鄉村寫作深掘的路徑再出發。
作者簡介:宋揚,1982年生,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,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。